一
九天湿地没有声音，一声鸟鸣就惊天动地。我登上云南双柏县石咢嘉镇的这片山顶，万分惊奇，自愧对自然很无知。海拔2500米，云南最大的高山湿地正在我面前展开，这是一个重大事件。万余亩面积的巨大草场苍茫而去，浩荡无边，寂静杳然。一只蝴蝶从草丛中飞起，无声无息，蓝色翅膀在扇动，极不真实，可它确实是一个活着的生命。蝴蝶起落之处的草地上，遍布细碎小花，红花紫花蓝花白花黄花，完全不知名，这里的自然面貌保持着天地初始的绝美，世界尚未命名。
美国人写过一部书，叫《一平方英寸的寂静》，描绘的对象是声音。此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，都会以为声音无关紧要，我们对物质的体积、重量、颜色、温度更有感觉，也容易理解，对不可见的声波多半缺乏认识，也就缺乏尊重。那位名叫戈登•汉普顿的美国作家，首先是一位声音专家，他最崇拜自然之声，也最理解自然之声的重要性。他在那部《一平方英寸的寂静》的书中，把我们所熟悉的喧哗，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声响，描绘成侵略者，严重干扰了自然界。遍布全球的人类噪声让戈登深感孤单，无处藏身。他认为世上已经没有原本的声响，人工制造的声音，掩盖和改变了地球的原貌。
我热爱音乐，那些声音艺术品，很美，但音乐是人工之声，比自然之音浅薄。在戈登听来，伟大的声响是自然之音。一滴水的响动，就为人类音乐所不及。他在书中写一滴水的惊扰，无比细致和深入。那滴水从天而降，引起海中波纹划动，浪花碎裂，从东海岸的国家波及世界的西海岸，跟整个地球的呼吸密切相关。一滴水最微小，也最重要，是天地间全部自然之声的来源之一，务必郑重倾听，小心收藏，读来令我惊心动魄。
二
那些声音，恰如作家笔下的文字，比如戈登写自然之音的文字，它们像一群蓝色的蝴蝶，在云南楚雄石咢嘉镇的高山，纷纷涌来，忽然把我包围。我恍然大悟，于寂静中听到了最美的声响。在这片高山草地里，纯自然的声响随风飘摇。纯自然就是无声，无声不是绝对的寂静，是时不时传来一声鸟鸣，时不时响起一声猫叫，然后长久宁静，永恒沉寂。地球声响的本来面貌，就是如此。狮子吼一声，定有原因，吼过之后就趴下歇息，任何动物都不会无休止地吼叫，除非末日降临。数万只小鸟飞来，铺天盖地，叽叽喳喳，只是某个特殊时刻的响动，倏忽之间，群鸟飞走，世界就恢复了伟大的静思默想。
这片高山湿地的另一个奇妙之处是遍布水洼，寂静中美妙生长的鲜花和青草，全部站立在草地的轻浅的水洼中，它们吸饱了水，滋润鲜亮，十分挺拔。海拔2500米的山顶，蓄水丰盛，令人惊叹。草地似家中的地毯，丰厚而柔软，更似地毯淹了水，一脚踩下，鞋子全部湿透，毫无退路，九天湿地之名，由此而来。
湿地蓄水丰盛的原因，在于周围森林茂密，草地上的植物种类极多，郁郁葱葱。幽深的松树林远远地站立，绵延围住这片宽阔的湿地，湿地里的大片杜鹃，一蓬蓬散开，枝干密集，叶片茂盛。蕨草在雨水中嘎吱嘎吱拔节生长，层层覆盖了草地上的大片缓坡。
我在城里见过人工湿地，现在这种湿地很多，做得很漂亮，也很花哨，千篇一律，电脑里设计一下，做点模型，施工完成。但是，楚雄双柏县石咢嘉镇的高山湿地则完全不同。人类文明空前发达的地方，泥土被水泥全部覆盖，城里的人工园林小气局促，城郊的湿地矫揉造作，一副巴结和讨好的表情。石咢嘉山顶的高山湿地是纯自然的绝作，安详镇静，态度友善，又目中无人。浅水在草根处洇开，忽隐忽现，绵延不绝，直至山地尽头。
这片湿地被森林围住，中间宽阔的草地上，草的花茎叶根漫无边际，繁杂坚韧，把被水浸泡的泥土牢牢笼罩，捆紧捏拢。动物走在湿地的草丛中，行动自如。我们在浅水浸泡的杂草间跋涉，不断惊叫，摇摇晃晃，眼看着脚上的皮鞋，这双人类文明的皮套，不断喷水和冒泡，发出咕叽咕叽的疲惫叹息。
三
石咢嘉高山湿地的尽头，有一户人家，这家人几乎是山顶惟一的人类家庭，这户村民承担了自然保护所的工作，很寂寞，也非常幸运，养了猪鸡和牛羊，还养了很多蜜蜂，无人打扰，无可竞争，肯劳动，收获就很多。猪鸡牛羊不说，每年的蜂蜜销售，就能为他们在外读书的孩子，攒下足够的生活费。
纯正的自然之蜜令人激动，在一个假蜂蜜的玻璃瓶摆满城市大小商店的时代，看到真实的蜂巢，闻到天然蜜香，我喜不自禁，心潮起伏。九天湿地这片自然之神造就的伟大草地，让我长了见识，增添生活信心。蜂巢筒随处安放，那是用一截粗壮树干掏空做成蜜蜂的家，外表包裹着干裂树皮，像天然断裂的圆木筒。蜜蜂轻声吟唱，自由飞来，在蜂筒的小孔里出进，蜂筒里产出的蜂蜜，散发出草地野花的浓烈气息。
养育蜜蜂是人类文明的行为，但昆虫采花酿蜜，在人工技术中最具天然性，真实的蜂蜜就大受人类欢迎。蜜蜂是自然界最神秘的生物之一，类似的生物还有蚂蚁，它们让分属于生命的各个器官，以单独行动的个体生命形式存在，有的群体专门劳动，有的群体专门战斗，有的群体专门生殖，有的群体专门育儿，不可思议。生命进化出此种形态，适应了自然界的复杂，以对付不可预知的灾难。
人类探寻规律，力图破解自然密码，诸如生命密码、湿地密码、百花密码和基因密码，已经取得一连串成功，解决了很多人类生存困难，也带来了新的麻烦。人类文明是福，也埋下了祸。祸兮福所倚，福兮祸所伏，中国古人早就看穿了世界的阴阳两面。人类向地球过分索取，进行文明扩张，已经看到无节制发展的危险，于是向往自然之美，开始尊崇不可预知的自然规律。
前景不可预知，保证了世界的多样性、多向性、可变性和无穷趣味。自然如此，人类也如此。人是自然之子，创造了人类文明，也被自然改造，随波逐流，无可抗拒。我记得看图片资料，被遗弃的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之城，作为人类文明的遗骸，被不知何处归来的大小动物重新占领。狼群、棕熊、马鹿、野猪、野兔、乌鸦和野鸡，成群结队，匪夷所思。核物理文化的创造，是人类智慧最炫目的成就，殊不知很小的一次自然力干扰，一次人类的偶然失误，核电站就被毁坏，人类的傲慢就被粉碎，重大死亡顷刻降临。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记下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灾难，她的笔下，响着最真实的呻吟和挣扎。那段前苏联的工业灾难史已经远逝，石咢嘉的古代史却让我心惊，肃然起敬。
那天，我们从双柏县的高山湿地下来，离开自然美景，进入商店密集和货摊拥挤的石咢嘉镇古城，有些懵懂迷茫，不知所措。晚饭后夜黑风高，人影恍惚，我的同行朋友吃酒醉了，回酒店的途中，他在镇街子上认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是关羽，失踪了两千年。模糊的路灯下，我的朋友紧握住关羽的手说，啊呀你让我好找。
我的朋友说醉话，那个路人不理，扭头就走。回到酒店，他还在感叹，我也跟着叹息，云南楚雄的双柏县石咢嘉镇，确实诡异和伟大，山顶一声鸟叫，惊天动地，那鸟可能是转世的伟人，在山下的镇街子上遇见史上的英雄，不足为奇。
查史书，石咢嘉古代是一个县，雄踞高山，卧虎藏龙。这里曾是大理国段思平的地盘，早期云南杜文秀起义，兵败至此，隐身藏匿，以图东山再起。元朝军队灭大理国，从这片群山中穿行，马蹄声敲击山谷，响彻几公里。这片自然面貌的绝美之地，收留和藏匿过不少史书里的高人，山上的森林、飞鸟、蝴蝶尽是遁世王者幻化而成，浩荡历史，与我相遇，乐而忘返。
作者简介：
张庆国，云南昆明人，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昆明市作家协会主席，原《滇池》杂志主编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花城》《天涯》等刊发表长篇小说、中篇小说等约400万字，曾获“十月文学奖”、汉语文学中国女评委“小说最佳叙事奖”、中国冰心散文奖、全国运河散文一等奖、云南文学政府奖、首届昆明好图书奖、连续五届昆明茶花艺术奖文学作品金奖等。小说作品被选刊多次转载，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。
来源 春城晚报
责编 童文文
